《探秘苏东坡》| 情感东坡⑫: “苏门四学士”
□文/刘寅
元祐元年(1086),汴京城里的苏家门庭若市。此时苏轼即为文坛领袖,亦是高太后麾下的“红人”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少不了要会上八方来客。有阿谀奉承者,当然也有素心朋友。黄庭坚、秦观、晁补之、张耒、李廌、陈师道六人不约而同的来看他。这六人并称“苏门六君子”,若只算前面四个,则叫“苏门四学士”。黄庭坚字鲁直,号山谷道人,江西修水人,其诗与苏轼并称“苏黄”;秦观字少游、太虚,号淮海居士,江苏高邮人;晁补之字无咎,号归来子,山东巨野人;张耒字文潜,号柯山,安徽亳州人。苏轼曾言:“如黄庭坚鲁直、晁补之无咎、秦观太虚、张耒文潜之流,皆世未之知,而轼独先知。”四学士因苏轼的广泛宣传而得名。把一群人物照数量给个统称是很正常的习惯,也不用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。虽称作“苏门学士”,不过是一时间受过苏轼的点拨与指导,彼此倒是朋友关系更多一点。他们所追随的,乃是苏轼乐观旷达之精神,而诗词文章则各有特色。“文章最忌随人后”、“随人作计终后人”,黄庭坚如是说。艺术一如生命,即便有苏轼这般人物为师尊,也要保持独立,不会亦步亦趋的。黄庭坚送来一方洮河石砚,苏轼爱不释手,其余诸人皆空手而来,苏轼也丝毫不在意,这些日子他不知拒绝了多少名贵赠物。朋友之间不谈这个,人到情亦到,礼品不论贵贱皆算作锦上添花,可有可无。而一些个阿谀奉承者,那一点点所谓人情礼仪全堆在赠礼上,苏轼心中是很清楚的。朋友相聚,美酒佳肴款待不在话下。苏轼这会儿手里阔绰,出手自然大方。古今一流文人素来不重“理财”,他们的心思放不到那上面去。苏轼当了半辈子官,到头来依旧是两手空空,好在闰之夫人贤惠,朝云亦然,免了他许多烦恼。苏轼做京城高官收入丰厚,“随手辄尽”,散与亲朋。门下弟子秦观、晁补之、李廌这些家境都不大好,个个“面露菜色”,这会儿与老师相聚,吟诗论道之余,也可“补补营养”。闰之夫人做得一手好菜,把那油油的东坡肉一个劲儿朝他们碗里夹……秦观穷,此时虽在京城做官,然而一家好几口,并着几个长身体的孩子,日子很是拮据。“日典春衣非为酒,家贫食粥已多时。”便是大白米饭也不是天天都有的。每次从老师家里返回,闰之夫人总要塞给他一些米面肉蔬,然而秦观面子薄,几番下来就不好意思去了。入冬时节,家里大概米又不够了,秦观盘算着找朋友借点米吃,而马梦得驾一马车上门,捎来几大袋子米肉,秦观感动得落泪。李廌更穷,屡屡赴京赶考,却又不中,家中老小都指着他养活。然而李廌比秦观还好面子,苏轼无奈,只得变着法子接济他。朝廷御赐苏轼宝马一匹,苏轼亲书“马券”,差人赠予李廌。那“马券”上说:“元祐元年,余初入玉堂,蒙恩赐玉鼻……而李方叔(李廌字方叔)未有马,故以赠之。又恐方叔别获嘉马,不免卖此,故为书公据。”苏轼绕了个圈子,故意说恐李廌别处又获好马,其实就是让李廌拿这匹马去卖了。李廌也确实把马连着马券一同卖了,得了不少金子,过了几年富贵日子。后来苏轼评价道:“李方叔居山林,文字有锦衣玉食气。”苏东坡像孔夫子一样熟知弟子的秉性。晁补之也穷,苏轼曾写诗叹道:“晁子生拙事,举家闻食粥。”又言“知君忍饥空诵诗,口颊澜翻如布谷。”可见晁补之家中窘状。达则兼济天下,贫则独善其身。苏轼在汴京,虽不说“兼济天下”,至少是兼济了很多朋友。他派马梦得四处打探,谁人家贫便资助些钱粮。这些弟子虽因“苏门学士”之名,平添几分声誉,却并未因此捞着什么“好处”,反倒苏轼倒霉时他们也跟着倒霉。平生之所学,若要流芳百世,则当世之功利,难免要避之三分的。苏轼倒了半辈子霉,也正因这多舛的命运,使他的形象,愈加高大。司马光为宰相时,要废尽熙宁新法,苏轼不同意,又与他闹起了别扭。终究是性太直、心太善,没办法,他总是四处不讨好。小皇帝哲宗渐渐长大,成了个不进人言的小青年,大有古代皇帝骄奢淫靡的味道。苏轼为其师,好言好语不管用,加之朝廷斗争日益剧烈,一帮子小人又眉飞色舞,索性三上辞状,乞外放。高太后留他不住,只得放他到杭州。太后御赐金银宝马不谈,而四面八方的朋友们也纷纷来为他送行。陈慥也来了,这久居歧亭的“小侠”,与黄庭坚气味相投,二人“谈空论无不知眠”。临行,朝中大臣王诜、王巩、范镇、范纯仁等,并着苏门四学士排起了长队。宴席上,王诜侍妾宇文柔奴同王朝云共舞,宾客无不称道。然而离别终是感伤,黄庭坚吹洞箫,箫声如诉,他的性格一如苏东坡。苏轼在汴京几次举荐他,然而小人阻拦,终是未成。此番苏轼离去,黄庭坚还能在京城呆多久,他心里着实没数。遥想苏轼盛赞他、朝野皆知的那些言语,今后却要面对那一帮子小人,黄庭坚不禁充满了惆怅,仰天长叹。汴京一别,山高水远,两位大文豪再也未能相见。黄庭坚被贬到西蜀做小官,当过青神县尉(类似县公安局长),书写杜甫诗甚多,因之而筹建了丹陵县大雅堂,杜诗与黄字传天下,并为今日之眉山留下名胜。黄庭坚对苏东坡的感佩之情至死不渝。宋哲宗继位后,苏轼的命途一落千丈,苏门的其他三个学士也一同遭了罪,纷纷走上被贬谪的道路。苏轼晚年被贬惠州、儋州,与门下弟子天各一方,而彼此间以书信往来。俱是一流文人,更兼师生情谊,也因此生出许多感人的故事。古代交通不算便利,异地往返要花上不少时间,分隔两地的朋友若要相见也不是件易事。而苏轼一生辗转为官,居无定所,虽常有朋友不远千里来看他,但终究是分多聚少。苏轼与苏门四学士,虽为师生兼好友,然而一生中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。聚的少并不意味着感情淡。秦观自不必说,他是苏轼最喜爱的弟子,尤善词工,苏轼盛赞他有“屈宋之才”。晁补之早年间以《七述》呈于苏轼,并深得苏轼赏识。张耒游学于陈州初会苏辙,受到苏辙的厚爱,并得以谒见苏轼,结下师生之谊。黄庭坚初次寄诗给苏轼时,不过是个初露头角的“新人”,而已名满天下的苏轼回书言:“轼方以此求交于足下,而惧其不可得,岂意得此于足下乎?喜愧之怀,殆不可胜。”(《答黄鲁直》)这些情景,与当年苏轼初见欧阳修很有几分相似,都是心胸开阔,更有一副热心肠子。诗词文章是很难骗人的。古往今来基本上没有小人、恶人写下传世名作的事情,揣着怎样的一颗心,便会写下怎样的文字。苏轼与“四学士”虽各居一方,但彼此书信极多,且都堪称佳作。“苏门四学士”,传承下中国古代文人最为珍贵的山水情怀和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,满纸肺腑言,虽相隔千里,亦牢牢维系着一条情感纽带。